方凤美「一胎」公关问答
1. 什么事情令您写「一胎」这本书?
我一向认为中国的一胎政策是该国最令人感兴趣的题目之一;它跟奥威尔或赫胥黎书中所说如出一辙,只是这不是科幻而是真实的生活。它不但是全世界最激进的社会实验,而且它还不断地延续了三十多年之久。他已经不可挽回地形成了世界上六分之一的人口如何生存、恋爱、和死亡。一胎政策在中国已经造成了许多巨大的失衡:太老、男性过多、更可能太少的劳动者来支持服侍大量的退休者。(在公元2050年前,中国将约有四分之一的人口是退休者。)再加上一亿以上的家庭只有一个孩子───这会造成一个前所未有、娇生惯养的世代吗?当这些孩子成长后要负起赡养老弱的双亲、岳家、和祖父母时,将会发生如何的情况;尤其这个国家将会拥有世上一半的阿尔茨海默氏及帕金森症患者?加上将会有如加拿大全国人口一样多的单身汉将如何寻找配偶?
2. 在这样一个庞大的题材下,您如何找一个好的入门来叙说这个故事呢?
当我多年在中国替华尔街日报采访新闻时,我时常会碰到和中国人口政策有关的故事;那对从生产制造而至地产都有关系。
但是给我最大的灵感是2008年当我去四川采访汶川大地震的所见所闻。那是这一代中国最大的灾害,有七万多人丧生。当时我们以为最可怜的受害者是那些被建造不良的校舍所压死的儿童。但后来我发现有一群更悲惨的人,就是那些小孩的父母。我发现原来那个地区,什邡市,从前曾是一胎政策的试验场。那里多年前曾经严厉地推行人口控制措施。那个卓越的成果令当局把那计划在1980年推行到全国。因此几十年后当地震来临时,什邡市很多人不但丧失了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更不能再補生一个,因为那个政策包括除去他们再生育的能力。
当我在采访这个新闻时,我自己也不幸经历流产,所以帮助我更进一步了解没有「子」望的意义。
这就是本书的来源。
3. 在这书中您编插了一些个人亲身的经历,例如不孕的经验。您曾为冒这叙述的险而担忧吗?
这是一个对全球有影响的巨大社会实验的故事。我认为以适可的量剂,可以给本书加添能力。在一个严格控制生育的国家里来记述我在不育方面的挣扎给予我的报导更新的角度。我真正地亲自钻到兔子洞里去查看。当我在北京进行体外(试管)人工受精(IVF)手术时,我发现在中国一胎政策如何歪曲了人们对第三者生殖技术的利用。因为一胎多子可以不受普通一般多产的处罚,每个人都想要双胞胎───买一送一是也。还有,因为一胎政策指定生育服务只能限于给已婚的夫妻,因此造成了灰色不明地带而限制了对代孕母亲及捐卵者等等监管的功能。其结果是名副其实制造婴孩的「狂野东方」(相当于旧日西部牛仔影片里无所不为的的Wild Wild West)。在中国有些代孕机构保证生男孩;这就是说他们就把怀有女婴的代孕母亲送去堕胎。一位客户端供应商说:「这真是很窘的一回事。每一次我们碰到一个女婴,我们就要换一个代孕母亲。」
另外一个地方我感觉到我个人的问题和这本书的主题有关联就是我对做一个母亲的代价上的挣扎。我耽心做母亲对我事业的影响。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在全球最大的报纸之一力争上游。作为一个在中国采访新闻的华裔女性,我经常被误认为某外籍记者的女朋友或是翻译者。我虽然曾分享普立兹奖和得过其他新闻奖,我觉得我还没有成功到可以慢下来的地步。
这是有关的一点,因为北京政权现在正在许多的人口统计的压力中寻求如何停止这个一胎政策。他们现在需要多些婴孩,但是所有的迹象显示他们要从新打开这个婴孩的水龙头将不若当日他们关闭这个水龙头时那末容易。中国到处的人都在同我打一样的算盘;很多人决定生一个小孩,或是不生小孩,是最划算的途径。这个人意愿和国家政策的交汇点───和所产生的磨擦───是本书的主题之一。
在很多方面来说,「一胎」就是对做父母代价的沈思。
4. 您如何认为「一胎」会对西方主流读者会有兴趣?
作为父母的意义是中国以外的人民也都关心的问题。但是一胎政策在许多方面真正的有全球性的冲击力;我书中深入详细探讨的就是这个一胎政策所引起有十二万儿童───大部份是女孩───被引进到西方国家的家庭中。这使全球对种族、家庭、及越国界领养伦理的看法都有相当的影响。我书中所提问题之一就是这样大规模的中国小孩领养是否等于国际性的贩卖婴孩。
过去有有好一阵子,一胎政策为在中国领养儿童供给了一种美德的意义:外间都相信这些儿童都是没人要而被自动遗弃的。(但这并非完全正确。)领养父母过去相信中国是所有领养选择中最合伦理的一个。但是这个健康而可以领养的婴孩的来源并非无穷尽的───特别是当胎儿性别早期鉴定技术广传以后。从2005年起有一系列的媒体报导说中国的孤儿院在收买儿童来应付全球领养的需求。这个现象有多广泛?没人确实知道,因为这个系统太小的透明度。但是本书记录了那些后果:从那些小孩被偷去的农家,到西方领养父母为他们领养小孩的来源的问题头疼,甚至到那些被领养小孩成年后要回去寻根。这些都是相当奇趣的故事:例如,在犹他州一个小机构用一个位于美国的服务所来储存那些在中国被掳而被贩卖到海外的小孩的 脱氧核糖核酸(DNA)。这是一个(命中率不高的)远投,但他们希望有一天,有一些在美国的领养孩子能够经过这个管道找到他们的亲生父母。
这一胎政策改变了海外情况的另一个例子就是它实际上经过生产旅游而造出了许多美国的婴孩。这因为一方面有些即使没有怀孕困难的中国国民跑到美国来生产,这样就可使他们的小孩保有美国公民权。这个范围的另一端就是有些富有的中国人被美国先进的生育科技及在中国没有的法律保障所吸引,这都是部份拜一胎政策之赐。他们花费在体外(试管)人工受精手术(IVF)、代孕母亲、捐卵者等等手术有相当庞大的一笔费用,而他们的人数及经济影响力左右了这个开拓发展的市场。例如,中国的客户如此抬高了在美国对亚洲捐卵者的需求而造成了一个奇怪的圆环:把台湾及中国的捐卵者飞到美国来帮助在美国制造婴孩,然后这些婴孩被送回到中国去。
5. 您希望您这本书将会如何塑造(或影响)一胎政策的辩论?
我想在如何看这一胎政策,一般人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那些有宗教或道德信仰的人;对他们来说一切堕胎的行为都是该受咒诅的。但是我这本书目的是在于另外的那一类人,就是那些他们是与计划生育和避孕目标一致,而且他们对我们地球人口过多及环境压力很关切。我认为我自己是属于第二类这一群人中。这一类的人对于这(一胎)政策趋向勉强尊敬,而且把千百万人能被帮助离开贫穷归功于它。毕竟这个一胎政策实行了三十多年,与中国的经济起飞和成长并驾齐驱。所以这两件事情一定有关联,是吗?其实我们没有了解中国的快速经济成长并非由他们的人口计划抑制而来。中国的繁荣的原因是多些人口,而非少些人口。假如中国没有在一胎政策还没有形成的1960-1970年代有婴孩的大量出生而供应后日充沛的廉价劳动力,中国不可能崛起变成制造业的强国。中国的经济起飞多于来自北京政府鼓励外资及放宽对私人创业的屏障的措施,而非来自对婴孩的限额。在1970年代中国已经有高度有效而非强制性的家庭计划政策,所谓「迟些生、等久些、少生些」───那已经把家庭的大小减半,从六人减到三人。这个下降的生育率的趋势不需要一胎政策很可能还会继续下去。毕竟中国很多的邻国也无须采取这样痛苦的办法而可设法减缓人口的成长,同时强力刺激他们的经济。
把一胎政策比喻成严急节食可能好像有点儿轻浮;但是正如严急节食,北京政府对缩减中国的人口的紧急措施产生了许多负面反响。以老化为例,中国现有 5 对 1 的就业者对退休者的比例。再过二十多年,这个比例会变成 1.6 对1 这个可惊的比例。当然我们现在都活得比较久和生少一些小孩───但这个过渡时期过去在西方社会长达 50 年。但是在中国,这将在下一代就会来临。谁准备好了吗?
6. 人口统计是一个缓慢的现象。很多对这些副作用的意识一直在增长,例如中国单身汉的增加。「一胎」这书如何开发新领域?
即使在中国国内,对一胎政策还有很多误解或未知数。它并非如外人想像中是一个庞大的统一机构;它准许很多例外。在中国,假如你是农家、西藏人、渔夫、矿工、或残障人士,你可能会有一个以上的小孩。或是假如你付得起罚款也可;这要看你认识谁或是你住在那里,罚款的多少可能从微不足道到天大的数字。地方官员在决定对违规者的处罚有相当大的酌处权───可能是每家全年收入的两倍到十倍之多。两对犯规者在几乎相同的情况下可能被判处差距相当大的罚锾。还有就是受罚的人不单是那些不按规定生小孩的父母;假如你没结婚而同居或是不用避孕措施,你也可能被罚,即使您没有怀孕。
今日好像有一种感觉,就是在现代的中国,一胎政策已并没有需要;尤其是在城市里因为生活费用偏高,还有居处空间很挤,所以一般人们根本都不想要大家庭。但是即使我们撇开那些好像强迫堕胎之类的极端问题不谈,一胎政策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有莫大的冲击力。例如,它极大地加剧了对婚姻的焦虑:独生儿的父母当然事事都要参与他们儿女的决定,包括他们婚姻的对象;还有就是这个一胎政策当然也造成新娘的缺乏。大公司如微软和百度都设有单身俱乐部来帮助青年员工寻找对象,同时也便于吸引及保留人才。一大群的单身汉提升了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因为他们的家庭帮他们的儿子在公寓上投资以使他们在婚姻市场上更为吃香。有些经济学家估计这个性别失调导致中国房产价格增长了差不多百分之五十。一胎政策更对招聘决定有影响:有些公司明确地广告他们偏爱雇用有兄弟或姐妹的申请人,因为他们说独生儿女不会持久,还有当工作需要他们出差或搬家时,他们的父母很快会反对。
很多美国人为中国的崛起忧虑,但是它在人口方面面对的问题意味著这个崛起并非有保证或无可避免的。
7. 中国共产党声称这个政策免除了四亿人口───比美国全国人口还多。鉴于对气候变迁越来越高的忧虑,这个一胎政策正面的效果岂不是我们大家都应该鼓掌欢迎的么?
那个三到四亿的数字是基于错误的计算和一厢情愿的想法。在我书里我有更多的细节。有些学者认为真正免除出生的人口比较近于一到两亿。那当然还是一个可观的数字,但是虽然纯粹数字有助于碳排放,那并不是整体的情节。中国可能已经大幅度地抑制了它的人口膨胀,但是它还是全世界首席的污染者,而这真正的祸首并非婴孩的出生率,而是他们领导阶层不惜任何代价成长的思维。这种心态不但导致了实施一胎政策,而且它还令当局抑制了本来已经很薄弱的环境保护,毒化了全国许多江河水道及在北京和上海造成了浓厚浑浊的空气污染。
我曾经和很多佩服中国措施的环保人士及人口计划专家交谈;他们甚至有人觉得应该实施一套全球性的一胎政策。但是这个系统里包括强制堕胎和绝育。这就引起了如下的问题:如此我们为何要拯救这个地球?并非人性。
我们可能支持人口控制而不需要拥抱任何一件像一胎政策如此残酷的东西。
8. 很显然地您为了「一胎」这本书访问过很多人。谁是令您最值得纪念的人物?
我该从何说起呢?我曾经遇到一位现在住在美国西岸已经退休的前中国家庭计划官员。这位女士自己承认曾经负责超过一千五百多次的强制堕胎,而她刚才分送完糖果给万圣节上门的邻居儿童。这个对比实在是太怪异了。或是有一位我多年保持联系的年轻人;他是中国最出名的 所谓「小皇帝」中的一位。当局捧他为一位英雄人物,因为他带他有病的母亲上大学。他曾得奖、有写他的戏剧和连环图书本、住免费公寓、甚至还有尊崇的雕像。多年后这位道德英雄公开声明他是变性人,可说是中国的珍纳耳(Caitlyn Jenner)。还有就是梁中堂,他本来是一个不见经传的经济学家但他有胆量在开始时就公开反对一胎政策。他而且在一个秘密的实验区有极大的功效;那地区的人可以准许有两个小孩而极少的限制。这些两个小孩的地区有和全球平均相若的性别比例和低于平均的生育率。这是中国其他地区(即使没有一胎政策)也可能达到的地步。我把他称为一胎政策的卡桑德拉(希腊神话中著名的预言者),因为他所预测的许多事情都应验了。但是北京当局还是不听他的警告。或是还有我遇到的一位退休官员;他向我描绘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场面。那是他第一次在晚间去逮捕一个擅自违规怀孕的妇女。他描述他如何追赶那大腹便便的准母亲进入一个水塘;她站在水里,水深及颈,在黑暗里恸哭。他所描述的这个场面───在黑暗里哭泣的妇女和盘旋在这个水坑旁如同捕食者的官员。我永远不会忘记。
这本书里还有许许多多类似的故事,有一些只是简短的缩写,其他的是比较完全的情节。这是一本有关血肉之躯而不是数字的书。